仇(五十八)

  儿时,金光瑶花很大心思换来个泥人儿,年岁久了,泥身有了裂纹,颜色淡了,娃娃手中的剑也掉了,可金光瑶还是不舍得扔掉它。

他感觉如今自己就像那个娃娃,浑身上下不堪入目。

蓝曦臣,就像当年的他。

可越是这样,他便愈加不想面对心上人。

鲛尾上的鳞片却很不听话,始终没有再长出来。

直到姬凡前来给他换药之时,才隐晦的说明了缘由。


“天赋技能消耗太大,一时可能很难恢复如初。”


姬凡从未想过还有东鲛真的可以与北鲛那种天生的战斗机器抗衡,一族之长的她如今怎么看怎么看阿猛是个宝,便常来看望他。

纵使如今阿猛伤了根本,可假以时日,万一恢复过来,仍会是东鲛强有力的倚仗。


阿猛还活着的事几乎没有鲛人知道,姬凡也不打算向外宣扬。

那支小队,除了阿猛和那个被阿猛授命跑出去传信的小鲛,无一幸免。

不提本就打算蛰伏起来,单是让阿猛去承受来自那些遇难者亲人的怒火,就不利于他养精蓄税。


“已经很棒了,”姬凡察觉到阿猛闷的时间长了,情绪也低落,便坐在远处和这对黏在一起的道侣保持距离,柔声开导,“北鲛本就天生神力,以半数之差还能钳制他们足足一个时辰,直到援军过去……阿猛,你很强。”


听到“足足一个时辰”,蓝曦臣神色有几分不自在。


“大概多久可以恢复?”金光瑶明白姬凡的好意。

但这远远不值得骄傲。

更不能是用兵失利的借口。

“每日按时用药,半月足矣,不过你身体透支过大,外相上,还需要观察。”姬凡委婉道。

就是说不准了?

金光瑶笑笑,也算罪有应得。



果然,又过了几日,尾巴上的鳞片始终没有要长好的迹象。

金光瑶的心情并不好。

蓝曦臣照例将金光瑶抱到台子上,这里可以晒到太阳。

鲛人沉默不语,低头看着自己坑坑洼洼丑陋的尾巴。

一只大手轻轻覆盖在了缺了鳞片的皮上,金光瑶顺着手向上,看到了蓝曦臣饱含关切与宽慰的目光。

这样的目光,真是百看不厌。

蓝曦臣把金光瑶手中把玩着的带棱角的石子取走,远远抛开,又拿了一个圆润的鹅卵石,放回他手上。

明白蓝曦臣的担忧,金光瑶笑一笑,鼻子有些酸:“放心,这点小事而已,我没那么脆弱……不过,我日后可能都是这副模样了。”

蓝曦臣没有说话,他不能说话。

金光瑶想了很久,开口是坦然的:“二哥,我们和离吧。”

蓝曦臣猛然起身。


金光瑶也没想到,最先说这话的居然会是自己。


分明那么珍视这段情谊,分明披荆斩棘克服多少阻碍才换得了如今的相敬如宾?

可他从不知道,相爱是一回事,成了家,就会是另外一番光景。

再深沉的爱,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磨合和处处多思的小心翼翼。

更经不起天意难违,造化弄人。

金光瑶想拉他坐下,可蓝曦臣如避洪水猛兽般甩开他的手。

早就预料到他不会那么轻易同意,金光瑶缓和道:“二哥,你听我说,我们……”

剩下的话全被堵在口中,蓝曦臣自己说不得话,便也不让金光瑶说话。

金光瑶也不抗拒,对他而言,最后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弥足珍贵。

纵使这般亲昵,无法调动任何私欲。



“我也爱你,很爱很爱,我知道,你一样。可自从我们成亲,北鲛来袭,琅琊无故受挫,那一战东鲛元气大伤……”


多少事,都在朝着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,仅仅数月,两人皆如此面目全非。


说着说着,他笑了,“有一件事,你一定不想知道,这次,我本可以救下一人的,因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,未免横生枝节,我见死不救了。”

“你说的没错,琅琊台的那些折损,对我而言没什么紧要,我本就唯利是图之人,所以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……纵使这样,我不后悔,可你不一样。”

蓝曦臣摇头。

——这自责毫无根据,阿瑶一人能在尸海中硬撑着活下来,便已是难得。

他从没求过更多。

纵使现在让他选,千万人都抵不过一个阿瑶。

他握住金光瑶的手臂,可那手臂像石头一般,毫无温度。

手臂主人的话更是冷若冰霜:“况且,若我们没有成婚,或许一切都会更好,你我也不会乱落到如此境地。”


二十年前庙里大师的话犹在耳边。

如果一段感情,害人害己,那必然不是正缘。


蓝曦臣摇头。

不是这样,绝不是。

爱一个人,无论距离多远,总是牵挂,无论是否在身侧,总会希望如影随形。


阿瑶开始厌烦我了?

这个念头一起,便扎的蓝曦臣的心密密麻麻、如同万千虫蚁噬咬般的痛。

若是在往常,他可以无所顾忌的强留,可那漫长的一个时辰,就像梗在他心中的一根刺,说不了,也拔不出。

他无法丢下那些惶惶不安的弟子。

可茫茫海浪中寻阿瑶整夜的绝望更是历历在目。

如今,他寸步难离。


“十年也好,二十年也罢,倘若有幸重逢,我们约好,定还似从前那般,芳菲设宴,金兰之交。”金光瑶的话虽有询问的意思,但心中已打定了主意。

或许有些人纵使极其喜欢,也不适合朝夕相处。

现在想来,结义之时真的是二人彼此间最美好的岁月了。

没有不解,没有怨怼,没有刺激,更没有如今的不堪。


这是金光瑶第一次如此渴求未来,却是在追忆遥远的过去。



蓝曦臣早没有在听下去了,他照例给金光瑶仔仔细细地上了药,照例搂着金光瑶午睡。

金光瑶想说的话也都说了,心中松快许多,纵使不自在,便也由他去了。


婚事结得浩荡,实则没有官证,和离更不需要去官府申请,一纸和离书罢了。

金光瑶很快便拟好了和离书,一笔一划,格外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,递给蓝曦臣。

蓝曦臣看了一遍。

落在纸上苍劲有力,却只有四字:我不同意。

看看这张废掉的契书,金光瑶哭笑不得。

是他刻板了,这形式有没有,其实也无所谓。


见金光瑶又拿起笔,蓝曦臣干脆把笔夺过来,折成了两半。

他紧盯着金光瑶,想从他神色中看出松动。

可金光瑶只是一笑,把断掉的笔团进纸中,扔进了纸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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